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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聞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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登聞鼓

“微臣張桓,是欽天監負責占定天象吉兇的五官保章正,叩見陛下。”

大長公主從懷中掏出一幅五彩提花錦緞,呈給小皇帝:“這就是當年陛下祖父親筆所書的旨意,令欽天監正批嬰兒八字。”

“確實是宣宗留下的墨寶。”

薛閣老湊近細看,眉頭皺得更厲害,朝中不止他一名四朝老臣,若是回憶起當年宣宗的樣貌,就會發現楚青崖眉眼和他生得相像,但兩人氣質迥異,而且楚青崖十五歲進京時,宣宗已經駕崩了,因此多年來壓根沒人想過這回事。

那綠袍小官道:“元鳳年間的欽天監正是微臣的伯父,他老人家已登仙數年了,因他無子,便將微臣養在膝下。去年秋天殿下召見微臣,問起一樁二十多年前的舊事,微臣不敢隱瞞,將家中庫房裏用金絲楠木匣子收藏的聖旨拿出,交予殿下。聖旨寫的是宣宗命伯父為一名新生的皇子推演命盤,但究竟是哪位皇子,微臣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
楚青崖想到自己從齊王手中騙來的錦囊也裝著八字,錦緞是從聖旨上裁下來的一部分,而大長公主眼下拿出的這幅是完整的,於是問:“張大人,你伯父關於此事接的聖旨共有幾道?”

“一共兩道,這是頭一道,另一道是令他在適齡官員之中找個與嬰兒八字相合的,都給了殿下。”

蕭澤好奇地問:“找到誰了?”

“微臣不知,只聽伯父提過,因那孩子八字克父母,不宜養在宮中,就在大燕東南方尋了處背山靠水的地方。陛下可命人查閱宮中卷宗,但此事甚秘,可能並未記錄在案。”

大長公主道:“陛下,自元鳳年間起,所有參加殿試的貢士都向禮部交了生辰八字,三品以上的官員婚娶時也需交,只要查查楚家在去年九月呈給禮部的婚書便知,這聖旨上寫的‘庚午己卯丁醜甲辰’,是否和楚青崖的一模一樣。”

蕭澤為難地道:“那朕就令禮部去查查看……”

“不必查了,這的確是本官的生辰八字。”楚青崖冷聲道,“養父母在普濟寺前撿到本官時,繈褓中就有這麽一張字條。但世間千萬人口,不是沒有同一時辰出生的嬰孩,怎能只憑相同的八字斷定?”

大長公主胸有成竹地笑了聲,“你腰上佩的這象牙球,正是出自本宮身邊的王興之手,宮裏的老人都知道,二十年前天底下做玩器手藝最好的就是他。你生母是白雲居裏的舞姬顧清商,元鳳十五年她懷有身孕,父皇贈了她一對鸞鳳小球,可她命薄,死於難產,沒福氣入宮。逝者已逝,這段往事本宮多年不願提起,奈何你圖謀不軌,恩將仇報,本宮不把這些都說出來,在場諸位是不會相信的。”

此時群臣的眼神已從震驚變成了警惕,這麽說來,楚閣老竟真是宣宗遺落在外的血脈!獻宗皇帝氣量狹隘,便刁難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,把他硬排在進士最後一名,又將他調去苦寒之地當縣令;先帝帶兵北上攻打赤狄,在邊疆與他一拍即合,所以才賜了他西極天馬,後來又把他從七品縣令升到了一品閣臣,連保護宗親的緇衣衛都分給了他……

如果真像大長公主所說,他靠先帝的信任密謀篡位,以此人的酷厲和精明能幹,解決齊王後再解決掉知曉秘密的大長公主,把小皇帝當成傀儡,過了幾年或自揭身世,或以權臣之身逼皇帝退位,是很可能實現的。

“陛下,請宣第三人進殿。”大長公主走近小皇帝,表情凝重,面上流露出沈痛的哀悼之情。

不多時,侍衛領著一名五十多歲挎著藥箱的太醫走到丹墀下。

這太醫常在京官中行走,有不少人認得他,見他被召來,都在心中暗道一聲“出大事了”——歷來宮闈密事多多少少都與太醫這行當有關系。

蕭澤也認識他,“林太醫,朕記得你從前常給母後看病。”

這太醫見慣了貴人,並不怯場,跪下後只低頭看著白玉磚,和和氣氣地道:“回陛下,正月裏大長公主給了微臣一丸丹藥,是治咳疾的,又問此藥若是與銀甘棠蜜同時服下,會有何效果。微臣不敢妄言,找了個給太醫院試藥的死囚來試,其人申時服藥,酉時二刻口吐黑血而亡,死前肢體僵硬,面如金紙。這銀甘棠蜜產量稀少,味甘,性微毒,能治夢魘驚悸,可用於藥膳中,但若人體有舊瘡,萬不可煎湯服用,先皇後曾派人去禦藥房索要過。治咳疾的藥丸裏有一味牛髓草,二者藥性相沖,同服能使人肺經盡毀,兩個時辰之內就會咳血暴斃。”

蕭澤喃喃道:“父皇那時就吐了好多黑血……”

大長公主回身走上臺階,沈聲道:“陛下可知那治咳疾的藥丸是從哪來的?那是楚青崖在江東做巡撫時送回宮中的貢品,先帝每日晚膳前都會服用,那天千秋宴上沒再咳嗽了,還賞了本宮一盒。據本宮所知,銀甘棠蜜這味藥整個大燕只有永安省出產,以璧山、金德縣一帶最佳,楚青崖的堂叔就是販藥材的,鋪子裏正有貨售賣。他知道這兩味藥同服會致死,因此告訴了先皇後,以備不時之需。”

她停了幾息,似是難以啟齒,蹙眉道:“先帝與本宮一母同胞,自小情誼深厚,而本宮總病著,不能常露面見人,所以千秋節那日他拉著本宮聊了好一會兒家常。若不是他說,本宮還不知道,先皇後寢宮內竟藏著楚青崖贈她的木雕掛飾,是他親手雕的!前一天夜裏,先帝將下人都趕出去,召皇後質問,在宮裏大發雷霆,將那木雕砸碎燒了,後一天皇後的親信宮女就在蓮子湯中下了毒,將先帝……唉。先皇後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,被羽林衛發現,便心虛服毒自盡了。”

她哽咽著以袖掩面,“先帝一死,本宮一個婦道人家沒了倚靠,就是知道真相又能如何,只有為他誦經超度。去年春天先帝夜夜托夢,本宮實在忍無可忍,因此拖著病體尋找人證物證,發誓要讓他在九泉之下安息。你們這些大臣可還記得,當時沒人敢侮辱帝後二人的遺體,只有楚青崖一意孤行,奏請今上秘驗,本宮可以斷言,他就是趁機毀去遺體腹中的藥渣,讓他們把這個秘密帶入地下。後來他在驗狀上寫先帝死於銀甘棠蜜引發的舊瘡破裂,是把罪名都推給了下毒的宮女,先帝春秋正盛,只飲下那碗蓮子湯,絕不會走得那麽快。”

蕭澤聽得楞住了,好半天才道:“姑母,你說的……”

他似是想起什麽,看看默不作聲的薛閣老,又瞅瞅圈椅上的楚青崖,再瞧瞧驚駭萬分的臣工,頓覺自己這龍椅坐得艱難且痛苦,恨不得丟下這個爛攤子跑回去讀書練功。

楚青崖對他使了個眼色,他安靜下來,乖乖地問:“楚先生,你有什麽話要說嗎?”

楚青崖深吸一口氣,站起來振了兩下廣袖,面向大長公主鄭重地道:“殿下——本官姑且稱您一聲殿下,您是否說完了?還有沒有別的驚天秘聞?文武百官這個月可都指望著本官的累累罪行做談資啊。”

大長公主站在階上,冷冷地俯視著他,像看著一只即將被踩死的螞蟻。

他的心臟忽然刺痛了一下,抿了抿唇,揚起一個滿不在乎的笑,“本官就當在茶樓裏聽說書了。什麽亂七八糟的罪名都往本官身上扣,本官是花街柳巷裏靠臉吃飯自薦枕席的小倌兒嗎?辱沒本官也就罷了,竟還詆毀先皇後的清白,編出這麽一樁宮闈醜聞來。本官可沒您天賦異稟,靠一張臉就能蠱惑人心,喔,本官也生不出孩子來,哄得孩兒他爹自詡真龍天子犯上作亂。”

他面色霍然一厲,斷喝道:“你一介南越餘孽,假冒皇室,汙蔑朝官,囚禁宗親,妖言惑眾,玄英,給我剝去她的朝冠朝服,卸了她的易容!”

前幾字入耳,大長公主一驚,疾步走到王總管身後,亦怒喝道:“你瘋了?!人證物證俱在,來人,現在就給我把他押去詔獄!”

這兩聲大喊交錯著回蕩在廣場上空,檐上一群鴿子呼啦啦飛起,掠過湛藍的天幕。

此刻朝陽已從地平線升起,萬道金光從東邊灑照而來,披在宏偉壯麗的殿宇上,朱紅的城墻迎著光,顯出鮮艷明亮的色澤,最右邊的門洞內突然奔出一名羽林衛,隨之而起的是雄渾的鼓聲。

千鈞一發之際,這鼓聲咚咚隆隆,如同一支雕翎箭直直射往朝堂,所有人的腦子都空白了一瞬。

“這是怎麽了?”蕭澤緊張地問。

薛閣老最先反應過來,“有人在午門外敲登聞鼓,要告禦狀。”

說話間那羽林衛已飛奔至玉帶橋下,聲嘶力竭地高喊:“啟稟陛下!有人叩閽,狀告堂上一人,要入朝說話!”

“是誰?”

“誥命夫人江氏帶著一頂轎子,裏面有個女人,自稱是……是安陽大長公主!小的們愚鈍無知,分辨不出,請聖上裁奪!”

蕭澤瞪大眼睛,身子向前傾去,“果真如此?!”

楚青崖猛地轉頭,朝向宮門。

還未看見人影,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午門外大叫:“她拿的是假符,我手上才是真的,你們偏不信,那就讓陛下定奪,是真是假一試便知!等我夫君被那假貨害死了,半夜拿著鞭子來找你們!”

這女聲清脆高亢,幾欲沖破雲霄,縱然隔了兩座橋、一扇門,回聲還是遙遙地傳入耳中。那一刻楚青崖不知是氣還是笑,一掌拍在椅背上:

“本官還沒死呢!”

大臣們全都呆若木雞。

蕭澤一聽楚閣老的夫人來了,立刻想起去年她封誥命時能說會道、溫柔可親的模樣,急忙道:“快宣江夫人和那個自稱是姑母的人進來,朕要好好看看,你們都不許吵架了!”

此話既出,準備抓人的禦前侍衛和玄英都偃旗息鼓,楚青崖將玄英召回自己身旁,拍拍他的肩膀,重新坐在椅上,理了理官袍的褶皺。

不一會兒,八名羽林衛就將轎子擡過了橋,沿著禦道走來,停在離丹墀兩丈遠的地方。這轎子比尋常官宦人家用的更寬更長,紋飾低調樸素,兩扇轎門後垂著密不透風的黑簾子。侍衛從右邊掀了簾,轎中走出一個身穿禮服的年輕女子,待她往前走了幾步,行三拜九叩的大禮,小皇帝這才看清轎子裏的光景——

裏面竟放著一整張榻,有個女人斜靠在塌上,全身裹著被子,只露出一張憔悴瘦削的臉,眼睛因透進來的光線緊緊瞇著。她雖未施脂粉,發髻卻梳得一絲不茍,戴著一只碩大的金鳳釵。

濃郁的藥味順風飄了過來。

前排幾個朝臣本想仔細分辨轎中人的容貌,視線卻在那位一品誥命夫人謝恩平身時硬生生轉了回去,停在她身上。

命婦朝服講究莊重典雅,在祭祀和宴會上看到的夫人們大多神態嚴肅,化著精致的濃妝,戴著繁重的釵環,唯恐失禮了去。而眼前這名女子不過十八九歲,正紅的大袖衫穿在身上,就如盛放的桃花一般鮮妍明媚,領口露出半幅青色的鞠衣,既使這亮色不過於輕浮,又襯得脖頸修長。一幅三尺寬的蹙金霞帔從她的雙肩垂下,那枚水滴形的帔墜鑲著一顆碧綠的貓眼,在緞履上方紋絲不動,與之呼應的是頭頂戴的翠松金翟冠,七只金鳥口銜珠串,嫻靜地停棲在枝頭。

除了這頂冠,她全身上下再無多餘的首飾,也沒有上妝,可這張素凈的桃心臉卻穩穩地壓住了一身華麗厚重的朝服。她的眉形秀而長,眼眸黑而亮,額頭飽滿開闊,亭亭地站在人群裏,飛揚的神采有如滔滔江河從雙瞳中傾瀉而出,仿佛是造物為人間春日添上的最為瀟灑靈動的一筆。

……這樣的仙姿佚貌、林下風氣,真的是剛才中氣十足和侍衛吵架的那個女人嗎?

百官們陷入了深深的懷疑。

楚青崖忽覺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散了,左右望望,臉色唰地一變,眼中陰霾密布。

……這幫道貌岸然的老東西,直勾勾盯著他夫人做什麽?

再看把眼睛挖出來!

他用力咳了一聲,快步走上前攜住她的雙手,胸口既酸又喜,一時間想問她為何來此,為何與安陽大長公主在一起,知不知道告禦狀有何後果,可還沒開口,嘴角的笑意就猝不及防蜜糖似的流出來,壓低的聲音沾了些委屈:

“夫人,他們罵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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